1773年12月16日,波士顿,格里芬码头。数千名英属马萨诸塞殖民地的民众,在自称“自由之子”的反英秘密组织领导下,已经连续20天聚集于此,阻止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运茶船“达特茅斯号”卸货。这天夜晚,数量不明的抗议者(估计在几十到150人之间)分成三组,分别登上“达特茅斯号”,和后期抵达的“爱莉诺号”“海狸号”三艘商船,将上面共约340箱
茶叶统统倾倒入海。
这就是著名的波士顿倾茶事件,被后世称为“波士顿茶党”。它大大激化了伦敦和北美殖民地的对立,引发了美国独立战争。
而更为宏观的背景,则是欧洲与北美对饮茶的热衷,和早期全球化中激烈的
茶叶贸易竞争。这就涉及中国及东亚在早期全球化中的核心地位,以及东西方贸易对历史走向的重大影响。
可以说,美国的独立建国,以及荷兰海上称雄、英国全球称霸,并不是孤立发生的西方史事件,它们与东亚有着极密切的关系。
在波士顿倾倒的约340箱
茶叶,全部来自中国南方。其中占大头的,是当时比较廉价、销量也最好的福建武夷
红茶,共约240箱。同样产自福建的
红茶,还有15箱工夫
红茶和10箱
正山小种。此外还有两种产自安徽的
绿茶,分别是15箱熙春,和60箱松萝。相形之下,
绿茶比重虽小,价值却高,尤其是被视为上品的熙春。东印度公司估计这些
茶叶价值在9659英镑左右,如果换成今天的币值,大概接近200万美元。
虽价值不菲,这批
茶叶其实已是陈年老货。它们在两三年前就被采摘、焙制,经过长途跋涉来到广州,又漂洋过海几个月抵达伦敦,在库房里积压经年,终于在1773年10月运到波士顿。福建和安徽的茶农在1770或1771年摘下的这些普通的叶片,几年后竟在世界另一端,掀起革命的狂澜。
相比于丝绸和青花瓷,
茶叶进入西方的时间较晚,它的全球流动是大航海时代的产物。16世纪,耶稣会传教士在传回欧洲的文献中提到茶。葡萄牙和荷兰的商船从中国或日本出发,将
茶叶输送到里斯本、阿姆斯特丹和巴黎,俄国也从陆路大量引入。跟进的英国后来居上,成为欧洲最大的茶消费国。
最初传到欧洲时,茶是贵族专属饮品,一磅
茶叶在英国的价格高达普通人数月的薪酬。到了17世纪,英国东印度公司崛起,挑战荷兰东印度公司在亚洲的贸易霸权,茶价随之大幅下降,饮茶成为普通人也能享受的时尚。欧洲人又将饮茶习惯带到北美殖民地,很快,
茶叶在英属北美的消费量就超过了英国本土。
茶叶和随大航海时代流行的另一种饮料—原产于北非的咖啡—有一点不同。欧洲人为打破阿拉伯世界对咖啡的垄断,在东南亚和南美试种咖啡苗,很快成功。但在中国以外试种
茶叶的努力直到19世纪中才在印度成功。所以长期以来,中国牢牢垄断这一全球商品的生产和初售环节,
茶叶亦成为中国联结起世界贸易网络的重要方式之一。
16世纪开始的欧亚、美洲和非洲间物产大流动,极大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。比如我们比较熟悉的,原产于美洲的土豆、玉米、番薯、辣椒、花生等,在明朝中后期通过欧洲人传到东亚。这些作物的逐渐普及,不但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本地区的人口增长,使本来有限的耕地养活了更多劳动力,而且大大丰富了东亚人的食谱和味觉。今天的中国人大概很难想象一个没有红薯、花生和辣椒的世界了吧?
茶叶和这些食物不同。茶是经济作物,饮茶是一种休闲方式,直接跟消费者的社会属性、阶级属性挂钩。茶从开始的贵族饮品,到后来逐渐服务于新兴资产阶级和市民,并且带动瓷器乃至“中国风”的流行,它所带来的冲击更多是文化性、社会性和政治性的。
茶叶在欧美的传播,也伴随着对它的批评。早期一些医生试图从病理学角度证明
茶叶有害,其背景则是欧洲知识分子担心这种高价、“无用”的饮品造成道德败坏,国帑靡费。
在北美殖民地,尽管华盛顿、汉密尔顿等开国元勋都爱喝茶,但因为
茶叶代表了宗主国对殖民地的压迫,所以在独立战争爆发前后,喝茶被贴上了“不爱国”的标签。激进独立人士抵制喝茶,而代之以咖啡,
茶叶销量在北美一度锐减。直到美国建国,同广州有了直接贸易往来,饮茶才又“去政治化”。
自美洲输入东亚的作物中,也有一样东西可以和
茶叶类比,那就是烟草。东亚人接触到烟草是在16世纪之后。
西班牙人首先把美洲印第安人喜爱的烟草带到了菲律宾,经由东南亚传至东亚地区。历史学家吴晗认为,烟叶输入东亚大陆的途径有三:一路是由台湾而至福建,逐渐北上;一路是由越南而到广东;一路则由日本传入朝鲜,再进入辽东。烟草虽开始作药用,但很快仅作为休闲品使用。最普遍的用法,是鼻烟和以烟管抽烟。烟叶的栽培和贸易迅速在东亚各地普及,其商业价值大大超过普通作物。
和茶初到欧洲时一样,烟草在东亚也遭遇过不同程度的抵制。早期文献中,已有烟草有毒的记录,但各国政府禁止烟草的理由并不都是今天的吸烟有害健康,而是出于经济、社会乃至政治的考虑。
最早颁布禁烟令的是日本德川幕府。据说二代将军德川秀忠,就因为吸烟既奢侈,又易引发火灾,于1609年颁布法令,不准种植、买卖烟草,违者查没财产。可屡次禁烟,效果却不理想。
日本近代文学巨匠芥川龙之介曾写过一篇《烟草和魔鬼》的小说,提到德川时期的日本有一首世态讽刺诗:“莫要说是禁烟令,一纸空文禁钱令,天皇御旨无人听,郎中诊病也不灵。(文洁若译文)”小说中,芥川把烟草和欧洲天主教的输入联系起来,说虽经丰臣、德川两氏禁教,随天主教而来的魔鬼最终离开了日本,但它留下的烟草则遍布全国。而明治以后,魔鬼再度来日。这当然体现了20世纪初,日本知识人面对西方现代性冲击的一种抵抗姿态。
明末崇祯皇帝曾两度禁烟,但亦很难执行。在辽东与后金作战的洪承畴就上书说,“辽东士卒,嗜此若命”。不但东北的明军将士烟瘾大,女真贵族也嗜好吸烟。辽东烟多为朝鲜进口,价格昂贵。据张存武先生研究,皇太极南侵朝鲜,俘虏大量人口,后允许朝方以财物赎人,朝鲜提供的最主要货品,就是烟草。鉴于吸烟过于耗费钱财,皇太极曾下令禁止平民和官员吸烟。其后康熙、雍正也都因经济考虑而禁烟。但是和德川幕府一样,禁令没有太大效果。
烟草在朝鲜称作“南灵草”或“南草”,耕种普及之后,成为对外贸易的重要商品之一,在一段时间内,还是朝贡时的礼品。上至两班文人,下至妓馆妓生,许多人都一杆在握、吞云吐雾。
1797年,朝鲜正祖(1776—1800在位)曾动过禁烟的念头。正祖本人年轻时好吸烟,本对南草颇有好感。但在和大臣的讨论中,他一是觉得种烟的良田应该转植谷物,增加粮产;更主要的,则是觉得烟草有关国运气数。这位朝鲜国王认为,烟草是由西洋而来,就像西方之学一样,在(满人治下的)中国大行其道,这与“西方风气